阴阳理论的失误

王庶

阴阳，作为中医理论的核心基础，作为文化哲学的重头内容，几乎家喻户晓全面普及，然而回顾历史，或许我们能发现点什么。
先看《说文》：
【说文】陰：闇也。闇者、閉門也。閉門則爲幽暗。故以爲高明之反。水之南、山之北也。榖梁傳曰。水北爲陽。山南爲陽。注云。日之所照曰陽。然則水之南、山之北爲陰可知矣。水經注引伏虔曰。水南曰陰。自漢以後通用此爲霒字。霒古文作侌。夫造化侌昜之气本不可象。故霒與陰、昜與陽皆叚雲日山以见其意而已。侌聲。於今切。
    陽：高朙也。闇之反也。不言山南曰昜者、陰之解可錯見也。山南曰陽。毛傳曰。山東曰朝陽。山西曰夕陽。昜聲。與章切。
    可见，阴阳的概念，来自明、暗两种现象的描述：日之所照为阳，日照不及则为阴、暗。明暗为阴阳本义，由此而引申为至高无上的纲领概念，是有个过程的，并非一如通常认为，其概念一经诞生，便成为万物之纲纪云云，显然并非事实。
由此不能不提到擅长此道的阴阳家。
《汉书·艺文志》曰：“阴阳家者流，盖出于羲和之官，敬顺昊天，历象日月星辰，敬授民时，此其所长也。及拘者为之，则牵于禁忌，泥于小数，舍人事而任鬼神。”
   《书·尧典》：“乃命羲和，钦若昊天，厤象日月星辰，敬授人时。”
东汉·王逸注：“羲和，日御也。”宋·洪兴祖补注：“虞世南引《淮南子》云：‘爰止羲和，爰息六螭，是谓悬车。’注云：‘日乘车，驾以六龙，羲和御之，日至此而薄于虞渊，羲和至此而回。’”《初学记》卷一引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：“爰止羲和，爰息六螭，是谓悬车。”原注：“日乘车，驾以六龙，羲和御之。”
   《山海经·大荒南经》：“东南海之外，甘水之间，有羲和之国。有女子名曰羲和，方浴日于甘渊。羲和者，帝俊之妻，生十日。”
   《后汉书·崔駰传》：“氛霓郁以横厉兮，羲和忽以潜晖。”李贤注：“羲和，日也。”晋 葛洪 《抱朴子·任命》：“昼竞羲和之末景，夕照望舒之馀耀。”
    《汉书·王莽传中》：“更名大司农曰羲和，后更为纳言。”《后汉书·鲁恭传》：“祖父匡，王莽时为羲和，有权数，号曰智囊。”
     大司农，秦汉时全国财政经济的主管官﹐後逐渐演变为专掌国家仓廪或劝课农桑之官。大司农之所以被莽新改为羲和，盖因羲和授民以时，是农业因时而作的重要指导，因此，所谓阴阳家的长处，便是历法气象的观察，“序四时之大顺”以指导农时，此为立国之本，如司马谈《论六家要旨》曰：“尝窃观阴阳之术，大祥而觽忌讳，使人拘而多所畏；然其序四时之大顺，不可失也。”又曰：“夫阴阳四时、八位﹑十二度﹑二十四节各有教令，顺之者昌，逆之者不死则亡，未必然也，故曰使人拘而多畏。夫春生夏长，秋收冬藏，此天道之大经也，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，故曰四时之大顺，不可失也。”
      可见，阴阳家除了序四时，还有预言吉凶忌讳鬼神禁忌，为司马谈和班固所批评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曰：“及拘者为之，则牵于禁忌，泥于小数，舍人事而任鬼神。”而司马谈曰：“顺之者昌，逆之者不死则亡，未必然也，故曰使人拘而多畏。”
      所谓序四时，即是“春生夏长秋收冬藏”，不仅指导农业，也用于指导“养生”，而养生是养生、养长、养收、养藏之缩略语，继而与医学有着某种关系，而此种关系，其根本是由于环境气温的寒温推移所导致的表现。因此，阴阳从明暗对待的本义，在此便引申等价于寒温。
      而历史上不同的语境中，阴阳并非完全作为纲纪出现，如《汉书艺文志》曰：“医经者，原人血脉、经落、骨髓、阴阳表里，以起百病之本，死生之分，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，调百药齐和之所宜，至齐之得，犹慈石取铁，以物相使。”“经方者，本草石之寒温，量疾病之浅深，假药味之滋，因气感之宜，辩五苦六辛，致水火之齐，以通闭解结，反之于平。及失其宜者，以热益热，以寒增寒，精气内伤，不见于外，是所独失也。故谚曰：有病不治，常得中医。”
这里不存在阴阳五行为纲领。有阴阳一词，但也不是纲领，因为它没有排在第一位：血脉、经落、骨髓、阴阳表里，也就是说阴阳与其他几个词是并列的。这段阴阳概指表里，因为血脉、经络、骨髓，均为表里内外的关系，而血脉、经落、骨髓、阴阳表里，这种语序便已表明以表里为纲，实质是阴阳指代表里与血脉、经落、骨髓同构。直到唐代以后《外台》被改，《伤寒》被改，阴阳均指表里，乃至金元时刘河间《伤寒医鉴》曰：“古圣训阴阳为表里，此一经大节目，惟仲景深得其旨趣。”参见《伤寒论训阴阳为表里》。
      可见，阴阳作为哲学纲领万物纲纪，虽然起于西汉易学，但直到唐代，依然并非医学纲领，直到宋代萌芽八纲之论，明代明确，近代才提拔终至以阴阳为纲。而古之阴阳大论，承袭阴阳家四时之顺，所以阴阳为万物纲纪在六朝《素问》提出以后很长时间， 实际在医学中并非如此，这是一个逐渐渗透的过程，实际情况的应用，并不是泛指，而是有所确指。
      如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载：“天有六气，降生五味，发为五色，徵为五声。淫生六疾。六气曰阴、阳、风、雨、晦、明也。分为四时，序为五节，过则为灾：阴淫寒疾，阳淫热疾，风淫末疾，雨淫腹疾，晦淫惑疾，明淫心疾。”
此处阴阳为六气之二，并不存在纲领意义，阴阳 与风雨、晦明，为同级别六气之下的概念，并且其后解释为“阴淫寒疾，阳淫热疾”
       因此 这里阴阳仅仅具体指代寒热，而这个分类极其不完善，史上仅见于此处，没有任何其他医家提及以及使用。而《左转》出自刘歆之手，这段是否伪造，不得而知 ，如 “分为四时”，这是阴阳家语，“序为五节”何解？自古有六节，无五节之论，作伪嫌疑不能排除。
      阴阳为表里，不仅从经脉理论开始引入三阴三阳概念即已如此，藏府阴阳亦如此。所谓阳者主外、阴者主内，同时又有上下的分野，即是说阴阳指的是空间位置不同，而以表里为纲领。参见《太阴阳明论第二十九理论暴力》。
当类比逻辑遭遇形式逻辑，这甚至算不上意识形态的冲突。无逻辑照样生存，生命固然不需要逻辑，可是技术需要，医学必须以技术实现，因此需要甄别文化哲学带来的副作用。
      医疗实践在与疾病抗争的漫长过程中，理论从对疾病的认识展开，经历无数失败教训。如医经曰：“拙者失理，以愈为剧，以生为死。”经方曰：“及失其宜者，以热益热，以寒增寒，精气内伤，不见于外，是所独失也。故谚曰：有病不治，常得中医。”概言之，医经失误强调是失去表里之理，经方失误强调了寒热错置之误。由于医经家与经方家分别强调了表里之失误与寒热虚实之失误，由此我们可以大概了解，作为衡量、认知疾病的标准，要领便在于：表里寒热虚实。参见《六要素矜百病论》。
      于是，我们便已了解，阴阳在阴阳家、五行家、术数家、方技家，甚至易学家，其用法虽有某些类似之处，但绝非一回事。如阴阳家在《论六家要旨》中是属诸子，在《汉书·艺文志》中，阴阳家属于诸子，五行家属于术数，而《易》属于六经，地位不同，且各自理论不同。
      直到古人逐渐用阴阳去替代表里内外上下，进一步，寒热虚实什么都是阴阳，正说明阴阳理论的缺陷，不但失去具体标的含糊不清，最后便是四个字：不知所云。甚至把极为重要的表里概念都丢失了，这不能不说明阴阳理论的失败。
      阴阳理论的失败不仅在于不具体，还在于概念游移偷换，以及其规则分类的不完全不完善导致理论与方法的迷失，如孙思邈《千金方卷九伤寒上》序曰：伤寒热病。自古有之。名贤浚哲。多所防御。至于仲景。特有神功。寻思旨趣。莫测其致。所以医人未能钻仰。尝见太医疗伤寒。惟大青、知母等诸冷物投之。极与仲景本意相反。汤药虽行。百无一效。伤其如此。遂批伤寒大论。鸠集要妙。以为其方行之以来。未有不验。旧法方证。意义幽隐。乃令近智所迷。览之者造次难悟。中庸之士。绝而不思。故使闾里之中。岁至夭枉之痛。远想令人慨然无已。今以方证同条。比类相附。须有检讨。仓卒易知。夫寻方之大意。不过三种。一则桂枝。二则麻黄。三则青龙。此之三方。凡疗伤寒。不出之也。
      由此可知，阴阳理论中的相互制衡，在治法中应用于寒热对治，有着表里的不同，也就是说，表里寒热的治法不同，尤其表证，并非一概适用对治。由此而表里之辨显得尤其重要而成为伤寒纲领，而不是什么泛泛而谈的辨阴阳，结果辨了一阵，表里仍然分不清，正如王叔和曰：夫表和里病（一作阳盛阴虚），下之而愈，汗之则死。里和表病（一作阳虚阴盛），汗之而愈，下之则死。夫如是则神丹不可以误发（神丹丸在此卷崔氏部中六味者是也）甘遂何可以妄攻。（甘遂者水导散也在第三卷天行狂语部中甘遂等二味者是也，出千金方）表里（一作盛虚）之治，相背千里，吉凶之机，应若影响。然则桂枝下咽，表和则毙，（桂枝汤在此卷仲景曰数部中桂枝等五味）承气入胃，里平以亡。若此表里（一作阴阳）虚实之交错，其候至微，发汗吐下之相反，其祸至速，而医术浅狭，为治乃误，使病者陨没，自谓其分。至令冤魂塞于冥路，死尸盈于旷野，仁者鉴此，岂不痛欤！（千金同）
      以阴阳替换表里不仅证明了直到唐代王焘写作《外台秘要》时并未认同《伤寒》用阴阳为纲，反而是以表里为纲；同时早些时候孙思邈的伤寒卷九序正说明阴阳思维在临床上的失误：极与仲景本意相反。反观时方以五行阴阳为纲，流行之后，又何尝不是重蹈覆辙徒有阴阳而不知表里治法不同，以至于今呢？若对此视而不见，徒为偏执哲学理论之“高峰”，且不知相似类比去逻辑同一有天壤之别，诸如此类，奢谈医学事关人命，而又有何严谨之可言。

谢雨吟

王兄的证据越来越足了，学习了~！

sunflower

人在天地间，头顶天，脚踏地。阴阳二分。
日出为阳，月出为阴。阴阳二分。
…………
把阴阳二分法无限推及所有领域，具体到需要实际操作的医学中，就完全不具备指导作用，甚至是混乱的不知所云。
表里，虚实，寒热。抛开阴阳，更加简洁、明了。

刘忠革

好文！拨云见日振聋发聩！

邓茹月

给一哥点赞~~~~~~~~~~~~~

zzwzc111

用阴阳来认识万物这个思路是古人对世界的一种认识方法，《老子》文中所说“万物负阴而抱阳，冲气以为和”即是一例，中医理论有阴阳，不利于定性定量分析，是不好办。

吴嘉业

功夫深，学习了。名可名，非常名。阴阳各有层次，一般门外，不分六经，当然举手便错了。我是一老门外汉

李勇超

仁者见仁智者见智，学习了！

高辉

经方学子

学习了，好贴子